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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权蒙】不知春

建安二十四年,冬。


这一年的楚地异常寒冷,未及岁末,便已有飘雪的征兆。起初状如沙粉,到了仲冬,便能见到些结片的雪花了。南边向来少见雪景,或是自年初起突发的时疫,倒使人们将这场罕见的雪看作是祥瑞的征兆,祈祷一场素白能将天地间冲刷干净。


也许等春天到了,一切都会好了。


孙权站在树下,撑伞数着打在枝头残叶上的雪花,一片、两片,试图忽略屋门内的侍从走动的声响。


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望着枝头发呆,从叶子开始落地的时候,吕蒙便被他接到了这里养病,也是从那时起,他才知道,那人病得究竟有多么重。


那天,雪还没有像今日这般大。他站在屋门口,看着侍从将因高烧昏厥的人从车中抬进屋内,将寝被一层层地裹在他被汗濡湿的衣服上。那人口中说着胡话,他被阻在屏风后,听得不甚清明,只能从狭窄得视线中看见,彼时早已失了意气的东吴大都督,像是脱了线的傀儡,毫无声息地被人架起,往口中灌着汤药,然后便是呕吐的声响,周而复始。


医者站在床前,时而蹙眉摇头,时而在人恍惚间将银针刺入他的指尖。床上的人浑身抽搐,短暂地被疼痛搅扰的惊醒后,呻吟几许,于恍惚间喊起自己的名讳。他整理好面容走近床前,这才看清那副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脸,苍白与高热的潮红交织,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模样。吕蒙拉起他的手,颤抖着于自己掌间写下一个“然”字,便再次陷入了昏沉。


再之后,孙权也不愿再回忆。只记得那时医者对他说,大都督染了时疫,牵了昔日旧疾,祸福如何他也难断,只是嘱咐自己少进这间屋子,怕被染了瘟疫。


孙权便叫人在墙上开了口小窗,每至他转醒时,就凑过去张望两眼,时不时能对上他的目光,听他劝自己少来这里当心染病。有时也能见他精神好些,坐起来自己摆弄棋盘,每当有一方输了,他就望着自己,笑着调侃至尊棋艺不精。
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,每当枝头的叶子飘落几片,孙权便会惶恐不安——他总是将这些无关的事情勾连在一起,或许叶子落尽了,吕蒙的病就好了,或许,他就也离开自己了。


也许是这样的事他看得太多,从周瑜,到鲁肃,再到今天的吕蒙,他愈发惶恐失去。纵使他本身不论鬼神之事,事到如今,也请了方士连日作法,或是大赦天下,每当吕蒙病情转好,他便更加相信是祈福的功效。有时吕蒙也笑着说,如果是因为他的病让至尊开仓救济,难得治愈也并非一桩坏事。


“至尊,大都督……。”


侍从的话音打断了孙权的神思,他转身,便看见吕蒙披着衣服站在房门口。


“子明,怎么起来了。”


孙权又惊又喜,自他来公安养病后,便很少见他下地。他快步走上前,搓热了双手才握上那人的腕子。


“至尊,蒙想看看雪。”


吕蒙挽起孙权的手臂,他看上去精神比前几日好了许多,原本惨败的病容当下也能窥见几许红润。


“这么冷的天,万一又受凉——”


“只是这一个月间,都不曾出门透气,何况楚地多年未见落雪,至尊便依蒙一回。”


孙权命侍从搬了桌椅至于院中,又将外袍解开披在他身上,才扶着他慢慢走下台阶。吕蒙的脚步虚浮,每一步都走得极慢,又好似每一步都极为珍惜,他紧紧抓着孙权的手臂,踩上已有些薄冰的地面,靴履触碰之间积雪吱呀作响。


“身体好些了吗,今日见子明能下塌了,相必是新请的医师有了治愈之法,大抵到了明年初春,便能痊愈了。”


“至尊不必为蒙过分操心……”


抬手捻起空中的一片薄雪,吕蒙注视着那渐渐消融的晶莹,笑着摇了摇头。


“至尊日理万机,总不能将大半精力耗在为蒙寻医上。前日听侍儿说起,至尊掷千金求医之事,只觉惭愧。”


“孤只是害怕……”


孙权说到一半,又沉默了,吕蒙抬头望着他的双眸,将手指堵在孙权唇间。


“今年之雪,也实属罕见,连着下了月余,不知何时才能停下。”


“都说这雪是祥瑞之兆,也想明年初春时,这城中瘟疫也能驱散大半。”


“待雪化之时,蒙便要与至尊策马同游,看楚中春景。”


吕蒙搓着暖炉,顺着孙权的目光看向枝头的残叶,那于风中摇摇欲坠的褶皱叶片,仿佛于风烛间痛苦蜷缩于床榻的老者,等待着被幽冥的使者带走,解除自身的痛苦。


“想起当年遇见至尊时也是在春日,蒙又何德何能,为至尊赏识。”


“傻阿蒙。”


孙权叹了一口气,拍了拍于伞沿落在肩头的薄雪。


“明年春日,孤便牵了月前那几匹于西域进来的好马,同子明一同游春射虎。”


“想起早年同至尊一同射虎,被子布大人说教了好几天。”


“那时子明还拉孤挡罪,为自己开脱,害孤抄了一晚的书。”


想起旧事,孙权不由笑了出声,起身拍在他肩头,身前人轻咳两声,笑着摆手,叫他不要再提。


“至尊,天色晚了,回去罢。”


“好。”


吕蒙将暖炉置在桌上,扶着孙权的手缓缓站起来。他走得极慢,手指与袖中攥紧,用力地拿脚尖点在地上,像是生怕露了破绽。


“子明,孤等你一同游春,好好养病,快点好起来。”


孙权将人在榻上安置好,才转身离去,只是他没有看见,身后医师神色黯然,欲言又止。

 


夜色下,祝祷的方士摇着铃铛念念有词,盆中的火焰明灭不断,扰乱了夜空的颜色。


孙权坐在内殿,神情凝滞地看着游走于床榻的侍从,仿佛一切都是梦境。


明明,他下午还好好的。


汤药如觥筹之间,一碗一碗地被强行灌进吕蒙紧闭的唇间,床上那人抽搐挣动,不时打翻药碗,灰褐药汁淋在胸口,侵染一片素白,他的头直直向后仰起,四肢以极为扭曲的姿势胡乱摆动。再抬眼,他便又像是脱了线的风筝,径直跌落在榻上。


好像又回到了手足无措的那天。


银针被一根根旋入他的指节,从合谷到后溪,从中渚到液门,再从内关到外关,少时,银针穿满了八节,那双往日扬鞭策马的手便如荆棘一般。孙权起身跪坐在塌边,想要将那双手攥在怀里,却只得抖着指尖,轻轻碰在他的指骨的皮肉上。


“怎么会这样,往日如此,子明都会醒过来——”


医者执针的手早已有些颤抖,床上的人像是感受不到一切,身体仅仅轻轻抖了几下,便再无反映。


“至尊,大都督他……怕是不成了。”


“可他明明还——

“给孤医好他,医好……”


慌乱间,泪水早已沾湿了孙权的整张面颊,他将脸埋在榻上的被褥间,手指搭在吕蒙的脖颈,感受着手下的跳动逐渐涣散,再难和自己的胸腔中的律动串成一串。指甲狠狠地陷在吕蒙的皮肉中,孙权试图触碰和捕捉皮肉下的每一次波动,但那却像消融于指尖的微雪,呼之即散。


“都撤了吧。”


些许,孙权将头抬起来,驱散了屋中众人。他坐在塌边,将人抱在怀中,手指触碰着那双刺满了银针的双手,捏上针尾,将它们一根一根拔下。


“子明今日欺孤之事,孤记下了。”


他靠在那人的肩侧,啄着散乱发丝间逐渐逸散的气息,大口吞吮,就像昔日床帏间。吕蒙被他紧紧得圈在怀里攫取着余温,他的周身渐渐冷下来,就像一块怎么也暖不化的冰。


窗外寒风朔朔,卷起枝头枯叶,砸在雪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。那些被剥离的地方,明年仍会长出新的绿叶。


“不过,孤不怪你,睡吧子明,不会再痛了。”

 


东吴大都督的葬礼办得极简,而孙权仿佛早已习惯了丧葬的一切,只是在抚上棺梓时有些恍神。今天过了,吕蒙将长眠于他亲帅铁蹄挞伐过的土地之下,真正地同自己阴阳两隔。


“至尊,这是父亲交代的。”


等残雪化尽之时,吕霸带着清点罢的几箱珠宝来了殿中。


每揭开一箱,孙权便于心中回想,那些赏赐都是在何时,庆功的时候,他究竟喝了几盏酒,是怎么卸掉他的铠甲,又对他说了些什么浑话,只是画面失了音色,再也回不去了。


打开最后一箱时,躺着墨迹的绢帛便映在了他的眼前。


“感君恩情,如同再造。望君勿念,以宁归尘。”


孙权捻起,将绢帛紧紧攥在手心,忽又松开,任凭飘然而过的风将它从指尖掠走。


飞霜急节,温风迨时,往者不追。

 


《三国志》载:以蒙为南郡太守,封孱陵侯,(江表传曰:权於公安大会,吕蒙以疾辞,权笑曰:“禽羽之功,子明谋也,今大功已捷,庆赏未行,岂邑邑邪?”乃增给步骑鼓吹,敕选虎威将军官属,并南郡、庐江二郡威仪。拜毕还营,兵马导从,前后鼓吹,光耀于路。)赐钱一亿,黄金五百斤。蒙固辞金钱,权不许。封爵未下,会蒙疾发,权时在公安,迎置内殿,所以治护者万方,募封内有能愈蒙疾者,赐千金。时有针加,权为之惨慽,欲数见其颜色,又恐劳动,常穿壁瞻之,见小能下食则喜,顾左右言笑,不然则咄唶,夜不能寐。病中瘳,为下赦令,群臣毕贺。后更增笃,权自临视,命道士於星辰下为之请命。年四十二,遂卒於内殿。时权哀痛甚,为之降损。蒙未死时,所得金宝诸赐尽付府藏,敕主者命绝之日皆上还,丧事务约。权闻之,益以悲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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